2018年,剛完成管理層重組的豐田章男帶著六位副總裁來到靜岡縣,一起參觀豐田佐吉紀念館。他們參拜佛堂,在那里按下血印,立誓護豐田基業長青,從此被稱為豐田“血印書七武士”。
遺憾的是,之后的三年時間里,按下血印的領導層逐漸只剩豐田章男和小林耕士兩個人。“七武士”的時代就此落幕,日本業界十分唏噓,甚至有媒體撰文調侃,哪怕是參考老電影《七個武士》的結局,也至少有三個武士活到最后。
這是豐田章男的不得已之舉。
在百年一遇的新四化變革期掌舵豐田,這幾年他越來越焦慮了,內外承壓,只能狠下心對管理體制再次改革。“七武士”分崩離析,豐田決策層的平均年齡也從此前的60歲降至56歲,但即便如此,這位大刀闊斧為公司“做手術”的一把手,依舊被外界詬病為不夠激進和果斷。
2022年1月,愛知縣豐田市。
按照慣例,章男社長在豐田的日本總部親自主持了一年一度的新年聯歡會,只是面對來自五湖四海的五百多名員工代表,他此次的新年致辭卻毫不避諱地提及公司的軟肋——外界對豐田純電動戰略的保守議論紛紛,質疑聲也此起彼伏,公司已經意識到,此前關于轉型的一些想法是行不通的。
豐田章男所說的“行不通的想法”,指的正是豐田不夠聚焦的電氣化轉型戰略,而他彼時的新年演講,距離公司正式發布“2030年銷售350萬輛純電動車”的新方針只過了一個月,距離bZ純電系列首款戰略車型bZ4X的上市,還有不到半年的時間。
過去一年,豐田章男多次被業界詬病為“純電動的反對派”和“純電轉型的阻礙者”,這位上個十年為豐田只手補天的傳奇社長,似乎在轉型浪潮里突然搖身一變,成了日系陣營保守和謹慎的代名詞。
實際上,豐田章男的親身經歷和思路轉變,受到的誤解和質疑,只是日系轉型途中的一個側面。本文試圖就此探討幾個問題,日本在純電動領域的發力,為何慢了半拍?產業維度的“反超”,日本將遇到哪些障礙?日系三雄,又將在新時代面臨什么樣的新格局?
東瀛純電保衛戰
微觀視角,或許能看到很多問題。
聚焦日本國內,在過去的2021年,日本新車銷量約為450萬輛,純電動汽車的份額只有不到1%,但這已是過去十年最好的紀錄了。再看看日本的乘用車銷量(輕型車除外),去年雖然同比減少3.2%,但國外品牌的銷量卻增加了1.7%,進口的電動車銷量則是2020年的2.7倍之多,同樣創下了歷史新紀錄。
臥榻之側,豈容他人鼾睡,在傳統燃油時代,日系在東瀛大本營一直以絕對的強勢占據主導地位。沒想到,時代變了,門外的品牌們腰桿一個比一個硬,從這幾年的數據看,日系純電動的銷量在本土市場已呈現出式微的趨勢。
再看看全球。
EV SALES BLOG統計了今年1-4月的純電動新車銷量,日系陣營在排行榜前10幾乎全軍覆沒,排名最高的豐田也只是勉強進入14名,日產則排在第19位;如若參考MarkLines公布的2021年純電動銷量,日本方面則僅有日產一家進入榜單前20,且其并列第6的位置還要得益于雷諾-三菱聯盟的銷量捆綁。
日系這么重要的玩家,竟然在純電動的各大榜單毫無“存在感”,有意思的是,就連其國內的純電動市場也被越來越多的海外軍團占領——甚至是十年前因銷量不濟被迫撤退的韓國現代,對,就是一直以來在日本翻不起浪花的韓系,最近也悄悄盯上隔壁的電動車蛋糕,重整旗鼓殺回日本,遑論特斯拉和德國大眾的勃勃野心。
純電動領域,日系發力并不早。
雖然三菱在2009年推出了首款量產純電動汽車i-MiEV,豐田在2012年推出RAV4的純電動版本,日產也以聆風Leaf的名義推出了量產銷售的純電動車型,但這些產品都是典型的“起了大早卻趕了晚集”,至今沒被轉移到最新且成熟的大規模生產系統,眼看著純電市場被后來的競爭者逐漸反超。
2021年5月,豐田宣布了2030年銷售200萬輛電動汽車的新目標,這本應是日本風向標式的大事件,卻因彼時豐田對燃料電池在內的產品規劃提及較少,且200萬輛的純電動目標與燃油車的銷量相比差距太大,所以這場新聞發布會結束后,反而引發了日本業界和媒體的諸多議論。
迫于巨大的輿論壓力,豐田章男臨時決定再召開一場聲勢浩大的戰略發布會,向外界重新傳遞純電動領域的轉型決心。因此,這才有了2021年12月公布的“2030年銷售350萬輛純電動車”新方針,以及發布會展臺上一口氣擺出16款純電動車型的陣勢——
但鮮有人知道的是,整個計劃的籌備期只有不到50天,一字擺開的16輛純電動車型里,有11輛是用黏土臨時泥塑的。
豐田章男心想:這夠誠意了吧?
前兩年,豐田章男一度因“反對日本全盤禁售燃油車”的言論被戴上“反對純電動”的帽子,后來的輿論又被斷章取義的媒體持續發酵,讓這位豐田掌門人很是苦惱。在純電動“反擊戰”即將打響的關鍵階段,豐田章男是決不允許再出任何幺蛾子的,可實際上,樹大招風,即使到了純電SUV戰略車型bZX4呼之欲出的當下,汽車業界對豐田純電動的爭論就沒消停過。
關于日系在純電動領域的“反殺”,這里有兩個非常關鍵的時間點。日本分析師普遍將2022年視為“日系純電元年”,但姍姍來遲的“純電元年”,其速度放到全球,2022年這個節點,恐怕已經慢了不止一拍半拍。
再翻開日系高管們近期的采訪,這似乎成了東瀛制造商和行業分析師們心照不宣的一個事實:日本純電動領域想在全球范圍內實現反超,其轉折點最快也要到2025年左右。
中國是純電動最大的單一市場,先不說這里的電動車競爭已經“內卷”到白熱化的程度,也不說造車新勢力們和傳統汽車制造商的肉搏有多激烈,就拿日系計劃中的2025年作為拐點來看,這個時間放在全球,其實也不算早了。
這里,可以參考美國的通用。
通用在純電動領域的發力要早于豐田等一眾日系制造商,該公司2019年就確定了凱迪拉克作為純電動技術先鋒的戰略角色,且銷量維度的重要轉折點,官方口徑也在2025年左右。即使是這樣,通用2025年實現銷量“反殺”的“拐點論”,在業界其實也是褒貶不一。
焦慮的背后
高層的焦慮往往是藏不住的。
本田掌門三部敏宏是日系激進派的代表,該公司高管曾悄悄向日本媒體透露,三部社長對本田轉型的緩慢進度可謂“咬牙切齒”,并多次在董事大會上怒批管理層對新四化的號召敷衍了事。如果按照目前的進度和效率,三部敏宏甚至懷疑“2040年停售燃油車”的計劃很難實現。
為了推進本田的電氣化改革,三部敏宏于2021年底親自督戰組建了直接向其匯報的“電氣化業務推進辦公室”,后又因對團隊執行力的不滿,從2022年4月起將其升級為“業務開發本部”,其級別也被提至與四輪業務總部和摩托車事業部相同的位置。
關潤,于2021年加入電機制造商日本電產,曾任雷諾-日產-三菱汽車聯盟高級副總裁,日產前副首席運營官。他在2021年曾接受日本商業媒體《鉆石線上》(Diamond Online)的采訪,當時對話的主題,是日本汽車的純電動轉型為何整體遲緩,按照關潤的采訪內容,他其實很早就日本的電氣化進程敲了警鐘,甚至直言,純電動在日本有走向衰落的“致命理由”,提醒業界千萬不可放松警惕。
豐田章男的故事,就更復雜了。
與三部敏宏等激進派不同,作為豐田一把手的豐田章男最初是純電動路徑的保守派代表。
因為其扮演著豐田掌門人和日本汽車工業協會會長的雙重角色,在2020年的兩次公開演講里,他因為反對“日本全盤禁售燃油車”和強調激進轉型將帶來災難性后果,一度置身于負面輿論的風口浪尖,甚至被戴上“純電動反對者”的帽子。
那么,他當時的顧慮是什么?
對于豐田主要決策者豐田章男來說,其日本汽車工業協會會長的特殊身份又注定了,站在宏觀的視角去鳥瞰東瀛汽車新四化的整體轉型,勢必要比絕大多數日系行業高管站得更高、也看得更為長遠,內心的焦慮也更符合日本當下最現實的國情。
第一層擔憂,是關于就業。
業界眾所周知,向純電動轉型所需的工人數量要比燃油車少,且汽車在日本屬于杠桿性的“脊梁產業”,該國與汽車產業鏈緊密相關的就業人口就高達550萬人,直接承擔了日本約8%的就業壓力。這也意味著,一旦采取激進性的行業轉型,或是不顧一切強行換擋,日本或將有上百萬人口丟掉現有的飯碗。
第二層考量,是能源結構。
純電動車輛在行駛階段并不排放二氧化碳,但是作為其動力的電力在日本卻主要用化石燃料獲取。日本當前的能源構成,火電的依賴度高達76%,可再生能源和核電約占24%,一旦所售的新車大規模轉向純電動,電力供應勢必承壓,且夏季高峰期的電力需求將急劇增加。
不妨再算一筆賬。
按照日本乘用車總保有量約為6200萬輛計算,如若把它們全部替換為電動汽車,那么一年內所需的電力要占日本全年總發電量的10%,即使短期內只替換一半,其耗電量也是非常驚人的。這意味著,只要日本不徹底改變現在的電源構成,純電動越普及,電力壓力就越嚴重,這相當于需要同時新增10座大型核電站和20座火力發電站。
別走半導體和鋰電的老路
日本純電動發力慢了一些,這是一系列因素綜合發酵的后果。實際上,豐田章男從昔日的“保守派”轉而成為純電動領域的“追趕者”,這也是日本政府對待純電動態度的一面鏡子,上文所述的就業和能源結構所引發的舉棋不定、最終導致海外市場的“視覺盲區”,都是這面鏡子折射出的行業現狀——
是因,同時也是果。
強勢如日本這樣的汽車制造大國,最近十年之所以任由“視覺盲區”遮障眼睛、甚至失去對海外純電動市場飛速增長的敏銳觀察,那片長期障眼的葉子,正是被該國一直視為戰略主軸的混合動力——日系在混合動力賽道的競爭力實在太強了,過去十年過得太滋潤,賺得盆滿缽滿的制造商們,很難下決心離開當下的舒適區。
新的賽道,底層邏輯也變了。
在“內卷”嚴重且產能過剩的電動車領域,日本自身的電氣化產業鏈并不算強。電池領域的供應商,排名靠前的一半被中國軍團占領,剩下則被韓國的三星、LG化學和SK創新瓜分,日本只剩一個松下獨木難支;芯片半導體領域則是中國臺灣、美國和韓國的天下,這才導致日本近年來一直盼著臺積電等巨頭赴日設廠,但芯片產業鏈的大部分環節已經落伍。
日本也清楚自己的軟肋。
今年3月,《日本經濟新聞》專門策劃了主題為“華流EV”的系列撰稿,研究探討的內容包括“蔚小理”為代表的中國造車新勢力、華為百度挺進智能車賽道以及上汽東風等傳統車企的電氣化轉型。昔日,中國自主汽車視日系為研發圭臬,早期甚至不惜用市場換技術,沒想到進入新四化的新一輪競爭,我們卻成了隔壁鄰居重點研究的對象。
為了研究日系車在純電動賽道的趕超,最近翻閱了不少日本的采訪資料和行業研究報告,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——
日本文化層面的保守,直接影響了日本半導體追趕、輝煌、行至頂峰又逐漸沒落的輪回,也親手將一片大好的日本鋰電推至懸崖邊緣,最終被中國軍團“反殺”,產業優勢也逐漸向中韓兩國轉移。哪怕是消費電子領域的走向衰落,本質上也和日本那幾年的保守姿態脫不了關系。
豐田章男不是純電動的反對者,相反,他是日本汽車產業界少有的能看清行業本質與病癥根源的那個人,所以他在演講里試圖委婉的告訴所有行業參與者——在電氣化轉型這件事上,上層建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,要達成目標,政府需要給到資源。只是豐田章男的一番苦心,最后卻被斷章取義,被曲解,或被過度解讀。
再舉個例子。
日本政府前幾年在電氣化進程上搖擺不定,具體的技術路徑、以及最終“脫碳”的時間節點遲遲給不出堅定的答案。此前就有多家日本電池制造商和芯片代理商向媒體“吐苦水”,他們認為,除非日本政府提出清晰的產業路線,制定清晰的消費刺激政策,否則供應商很難在創新領域下決心提高產能。
老玩家的新劇本
開拓與固守,往往只隔著一扇玻璃門。
在傳統燃油時代,日產、本田與豐田堪稱東瀛汽車制造的“三巨頭”,這樣的競合格局已經穩穩存在了很多年。但是,在屬于電氣化與自動駕駛的新時代,這三家跑贏同行幾十余載的日本巨鱷,也終于拿到了新“三國殺”的競爭劇本。
為什么這么說?
一方面,是真正的“三足鼎立”才剛剛啟幕。在之前的很多文章里,我們就反復強調了日系在新四化時代或將只剩“三家車企”的可能性,新四化時代強者恒強的趨勢,未來僅留三家日本車企,這也許是一個夸大的描述,但是三大日系車企聯盟在當下已隱然成形:
豐田-大發-日野-五十鈴-富士重工-鈴木-馬自達、雷諾-日產-三菱-伏爾加,以及雖然未涉及資本聯姻卻交情頗深的本田-通用。從當年的抱團求生,到如今應對電氣化與自動駕駛轉型的聯姻求勝,日本車企的牽手之路雖然還不知道通往哪個終點,方向卻已經漸漸明晰。
從當下的戰略布思路看,昔日的日系三強都在電氣化領域有非常清晰的路線規劃,且純電動的重要性也被放到最優先的位置。
就拿豐田來說,作為東瀛當之無愧的汽車制造巨無霸,其核心優勢一直強調體系實力的建設,在新四化領域蓄勢多年,該公司在混合動力、純電動以及氫燃料電池路線的謀篇布局也都有自己的優勢。以純電動簡單作例,豐田e-TNGA架構的先進性自不待言,且模塊化特性、以及與混動、插混、氫燃料電池路線的技術交叉又是其純電動最為典型的特征,重磅車型bZ4X的呼之欲出,又給純電市場下個回合的廝殺,帶來新的看點與期待。
還有其它維度的創新。
豐田除了在公司內部設立了遠程升級OTA創新辦公室,還試圖對舊有的開發體制進行重大改變。此前的豐田制造,每個車型類別都有自己的首席工程師,且軟件和硬件都幾乎是按車型同時并行研發的——為了改變這一點,豐田章男選擇將軟件和硬件分開研發,甚至將軟件先行開發,通過一系列的流程優化,試圖適應在“軟件定義汽車”的新時代。
本田也拋棄了很多固有思路。
提及全球的電動化浪潮,三部敏宏這兩年逐步在強調“結盟”的重要性,本田不應該獨自完成電氣化轉型任務,而是要積極擁抱與通用汽車等伙伴的合作,通過大規模量產來降低成本,并確保業務的更多可行性。
作為三部敏宏的前一任首席執行官,八鄉隆弘并不贊同本田與其它公司在資本上深度結盟、或是交叉持股。但是在三部敏宏看來,保持獨立性并非一成不變的鐵律,為了實現碳中和目標,必須推翻之前的很多想法和經營思路。與美國的通用聯姻生產平價電動車、擁抱同屬東瀛陣營的科技巨頭索尼共同造車,都是本田重新定義造車理念的重要舉措。
放手一搏的,不止日系三雄。
在傳統燃油時代,日產、本田與豐田堪稱東瀛汽車制造的“三巨頭”,這樣的競合格局已經穩穩存在了很多年。但是,在屬于電氣化與自動駕駛的新時代,這三家跑贏同行幾十余載的日本巨鱷,也終于拿到了新“三國殺”的競爭劇本。
而新時代的劇本,遠比舊時代刺激。昔日,我們還詬病日本的土壤很難出現“蔚小理”這樣的造車新勢力,也很難誕生如美國Rivian這樣受資本青睞的造車新寵兒,而伴隨著索尼跨界入局,無論成敗,至少也給原本一片空白的日本新造車格局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間。
但寫到結尾,還是想補充一句——
電氣化轉型需要技術驅動,但是站在日系的角度,未來幾年最迫切的其實是產業化驅動。沒有產業化驅動,再雄厚的資金投入也很難打出“純電反攻”的漂亮劇本,關于這一點,不知道日本方面準備好了沒?